不二之臣(连载二)

【前期回顾】:季明舒和岑森结婚的第一年,岑森远赴澳洲,开拓海外市场。第三年,岑森回国,季明舒朝他脸上扔了一张离婚协议书,妄图结束这段丧偶式婚姻。

下午两点,平城金融中心附近车流如织。午时的风吹来阵阵热气,太阳明晃晃地高悬着,炽热灼人。

午休过后的上班时分,白领大多端着附近咖啡店的外带纸杯,三两成群地往公司走。

今天是周五,大家说说笑笑地聊些工作、八卦,状态放松。只有两个在君逸上班的女孩子收到群通知,原本还谈笑的神色瞬间收拢,急匆匆地往公司赶去。

一个女孩子鞋跟太高,有点儿走不动,气喘吁吁地问:“怎么这么快,不是说今天可能不来了吗?”

另外一个女孩子走得快一点儿,停下来回身等她,还不停地挥着手做着快点儿的手势,道:“你也说了只是可能。我要能看懂这些人的心思,那我直接去盲买股票了。行了,快点儿,快点儿!”

君逸总部在金融中心附近有两栋相连的大楼,呈几何错层结构高高耸立,分外惹眼。

靠东面那栋是君逸旗下最具代表性的高档型酒店——君逸华章,另外一栋则是集团总部的办公大楼。

两点十五分,办公大楼内平日空旷的一楼大厅站满了公司管理层,级别由低到高、从外到内排成整整齐齐的两列,站在最外边的都是会务组组长。

两点二十分,三辆黑色轿车依次驶入大楼门廊。

前头凯迪拉克开路,停在右侧罗马柱前方,中间那辆宾利十分霸道,径直刹在中央。

宾利副驾上下来了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他边扣西装边往后走,稍稍弯腰,颇为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众人屏息,目光聚焦在车门上,没由来地从脚底升起一股紧张的情绪。

午后的阳光分外炽烈,马路发烫,树叶绿得透光。夏日的燥热喧嚣中,好像有一种长焦镜头将画面慢速推远的遥远沉静感。

岑森从车里出来,慢慢站直。

他长得剑眉星目又干净清冽,配合修长挺拔的身形,站在那儿就有一种天然的冷感。远远看着,清隽年轻,极有风度。

没等大家回神,前后两车的车门也齐唰唰地打开,从里下来三男三女六位助理。他们都穿着职业套装,手提公文包,十分规矩地跟在岑森身后,保持约莫半米的距离。

今日过来迎接岑森的集团高管很多,但也有那么几个自恃老资格的元老级人物刻意没露面,想给年轻人瞧瞧这世道的颜色。

一行人面无表情地往里走,进电梯时,突然有人帮忙按了楼层——

“岑总,我是黄总的秘书,姓于,您叫我小于就行了。黄总最近身体不舒服,一直在家休养,所以今天没能来接您。”于秘书陪着笑脸,看似周到殷勤,身体却站得很直。语气软和,可也透着一股不难察觉的高高在上,用的还是东道主的口吻,“黄总还特地交代了,让我务必好好招待您。您有什么想看的、想要的,知会我一声就行。”

空气一瞬间沉静。

周佳恒站在电梯侧边,身体微低,伸出右手为岑森开路。

等岑森进了电梯,周佳恒才转身,对于秘书说:“黄总年纪大了,身体不舒服也是正常现象。于秘书,麻烦你转告黄总,请他老人家安心养病,以后有时间可以在家多养养花、种种草,集团的事情,他老人家就不用操心了。岑总这次回来,会全面接管君逸,像黄总这样在集团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功臣,岑总会尽全力为其提供最优质的退休生活。”

最优质的退休生活?

于秘书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不过周佳恒说完,也没什么等他接话的意思,整了整衣襟径直走进电梯,站到岑森侧后方,将楼层改为了第六十八层。

电梯门慢慢关合,岑森站在正中间,神情温和又淡漠,自始至终都没给这打先锋的于秘书半个眼神。

一行人到达六十八层被闲置已久的董事长办公室。

助理之一动作利落地在门上贴好临时铭牌;另有两名助理分工配合,在办公室内测量并记录各项数据,以便布置岑森用惯的桌椅用具;总助周佳恒打开手提电脑,通过公司内网,向全体员工下达了一份早早拟好的通知——

“经集团领导研究决定,自今日起,岑森先生将由原海外开发部总监兼君逸澳洲集团总裁调任为君逸集团总裁,请各部门积极配合岑森先生调任的各项工作,望在岑森先生的带领下,君逸集团能够迈上一个崭新的台阶。”

落款签名是董事长岑远朝。

与此同时,办公区域内的电脑接连传出新邮件的提示声。

收到这封通知,整个公司的员工都炸了。

“岑董的身体是不是真不行了?新总裁才二十七岁吧,二十七还是二十八?也太年轻了。”

傍晚下班,君逸市场部某小组组织部门聚会。

本来每至周末,大家都很默契地希望回归私人生活,同事路上相遇也最好装陌生人,招呼都不要打。

可今天因为岑森的现身,君逸内部显得特别躁动。下班后还有不少人约着喝点儿小酒,聚会八卦。

“年轻怎么了?人家哈佛毕业,二十二岁就主持了思康的并购案。当时那并购案把刘副董都弄得特别上火,可人家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决了,那叫一个利索。”

“我知道他厉害,水云间不也是他做起来的嘛。只是直接接管集团,总感觉有点儿太年轻了。”

另一女同事插话道:“我觉得不是太年轻的问题,是太帅的问题,长得和明星似的,总觉着不靠谱。”

有人乐了:“帅还不好啊,难不成你乐意天天看余总那张脸?”

余总是他们市场部的经理,长相是出了名的意识流,大家私底下时不时就开玩笑调侃。

此刻包厢内也因这句话哄堂大笑,气氛陡然变得轻松起来。

“那他有女朋友了没?长得这么帅不搞办公室恋情多可惜。”有女同事顺势调侃。

男同事轻嗤,开口便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刚刚升腾的粉红泡泡:“还女朋友,人家早就结婚了。”

“结婚了?”

“不是吧,怎么没听说过?”

“他老婆是谁?”

“这么年轻就结婚,不可能吧?”

众人七嘴八舌。

八卦达人贡献真料:“他老婆是季家千金。”

“哪个季家?”

“就季氏的那个季家,最早是做华禾电子的,老品牌了,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季氏现在的业务范围扩张得蛮大的,房产啊、互联网啊,都有涉足,明禾地产你们总知道吧。”

提到明禾地产,众人恍然大悟。

“……你知道吗?他竟然让我三跪九叩去布达拉宫。你敢相信这是一个男人说出来的话吗?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种男人!你竟然还夸他。你简直是对他这人的刻薄一无所知!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咳!咳咳……”

水云间的人参私汤内,被君逸员工们议论的季明舒正裹着浴巾疯狂吐槽。她语速太快,被呛了一下,下意识按住池边的石块不停地咳嗽。

谷开阳足足听她辱骂了一刻钟,肚子都笑疼了,给她递纸巾的同时,自己也扯了一张擦眼角的泪花儿。

汤池水温刚好四十度,不算很热。可季明舒情绪激动,泡了没一会儿就觉得喘不上气来。

“不行了,不泡了。”

她起身,换了一条干浴巾包裹身体,边挽长发边往池边走。

这眼季明舒专属的人参私汤在水云间汤池园的最深处,依池建造了小巧的亭阁,檐角挂有雕花宫灯,四周古意屏风环绕。白日可见绿树花草,夜里则是朦胧水雾与暖黄灯光交错,两番景致,各有意趣。

守在屏风外的服务人员听到动静,取浴袍的取浴袍,递茶的递茶。

没过多久,谷开阳也跟着出来了。两人一起去冲了淋浴,而后又聊着天往SPA中心晃荡。

路过贵宾休息室时,谷开阳忽然停步,屈起手肘撞了一下季明舒,扬起下巴示意:“蒋纯。”

季明舒稍顿了一下,顺着谷开阳的目光望了过去。

服务员正在给蒋纯上水果沙拉,微屈的身体阻隔了大半视线。

饶是这般,蒋纯也眼尖地从间隙里看到了她俩,还很不怕事儿地主动喊了她俩名字:“季明舒,谷开阳!”

季明舒笑了下,和谷开阳默契地交换眼神,迈开长腿,闲闲地往里走。

“蒋小姐,稀客啊。”

季明舒大大方方地坐到蒋纯身边,双腿侧着交叠,毫不见外地拿起小银叉,在水果沙拉里挑拣出一小块青瓜。

蒋纯上下打量季明舒和谷开阳的打扮,忽然想起一件事。难怪刚才她拿私汤年卡和君逸黑金卡都不能在园里畅行无阻,原来那眼汤池是季明舒的。

她也叉起一块水果,皮笑肉不笑道:“好久不见,听说你老公回国了,昨晚陪苏程去《零度》的晚宴,还拍了一条项链?那项链一百二十万顶天了吧,你老公抬了四倍还不止,真是大方。”

季明舒云淡风轻道:“没办法,我们家阿森一向比较热心公益事业。”

我们家阿森……

谷开阳和蒋纯都被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季明舒又冲蒋纯遗憾地假笑,道:“你昨晚没去真是太可惜了。哦,对了,你昨晚怎么没去?”

蒋纯刚冒出来的鸡皮疙瘩都缩了回去,表情也瞬间凝固。

前不久蒋纯为了坐某品牌国内首秀前排,眼都不眨地下了四百多万的订单,还处处显摆和品牌方的友好关系,想在那群看不起她的名媛淑女面前扬眉吐气。

可秀还没办,品牌就因严重抄袭问题被数位时尚界泰斗联合抵制。

品牌方态度还很傲慢,间接扯出一片瓜田。事情扩散发酵,闹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最后名声臭了,秀也没办。

其实时尚圈很少给人扣抄袭的帽子,大多只解释为流行、经典、类似创意,这品牌能把自己作到与“抄袭”二字紧紧锁在一起也是十分不易。

蒋纯气疯了,接连三天打电话疯狂辱骂品牌方,可怎么也退不回已经下过的订单。

因为这事儿,她闹了好大的笑话,近来也只好低调行事,鲜少在人前露面。

这会儿冷不丁被戳到痛处,蒋纯将新学的礼仪忘得一干二净,水果咬得嘎嘣嘎嘣响,还面无表情地蹦出一句:“没空。”

好在这时,她未婚夫严彧发来消息问她在哪儿,说要来接她一起吃晚饭。

她面色多云转晴,朝季明舒晃了晃手机,声音中带了点儿幼稚的优越感:“严彧要来接我用晚餐,我就不奉陪了。对了,岑总今天怎么没陪你?”

季明舒什么秀恩爱的女人没见过?她不以为然地撩了撩长发,恰到好处地露出脖颈一侧的红痕,手托下巴,状似甜蜜道:“他工作忙,一般都是晚上陪我。”顺便给蒋纯抛了个暧昧的媚眼。

蒋纯被哽得半晌没说出话。

“你老逗她干什么?她比你们那圈塑料姐妹花可有趣多了。”

蒋纯走后,谷开阳摆弄着吸管,斜睨季明舒。

季明舒拨弄着头发道:“就是因为有趣啊。你不觉得她特别像只一摆一摆、气嘟嘟的企鹅吗?好可爱。”

谷开阳一顿,白眼都不知道从何翻起。

逗完蒋纯,又做了个全身SPA,季明舒的心情比泡温泉那会儿好了不少。

不同于刚刚向蒋纯张口就秀的那般,季明舒和岑森实际上联系得很少。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两人都不大会主动去找对方,更不消说晚上陪不陪的,通常在家碰面还得看有没有缘分。

岑森一大早的开罪行为,让季明舒连这点儿缘分都不想牵扯。

她整个周末都没回明水公馆,就在市中心的公寓潇洒自在,顺便琢磨着改了改设计图纸。

不得不承认,岑森那通嘲讽打击到了她的自尊心。她反复回看图纸,还有《零度》晚宴的现场照片,突然庆幸,在这种场合,室内设计师通常没有姓名。

岑森也没回明水公馆。他刚回国,应酬纷至沓来,而且,公司那一出好戏刚刚开始,主角怎么好提前离场。

周一,自岑森那封接管集团的调职通知后,君逸员工们又收到一枚“重磅炸弹”。

公司内网毫无预兆地公示了数十位高层的人事变动通知,其中就包括岑森回公司那日,自己没有出面,让秘书来给下马威的现任总经理黄鹏。

而这些所谓的人事变动,说得简单明了一点儿,就是开除。

六十八层总裁办外,一早便站了一排黑衣保镖。

今日君逸奇观——

数位高层怒发冲冠杀到总裁办讨说法,最后都被保镖毫不留情地拖出门送进了电梯。

有的高层宛若失智,被拖出去后,全然不顾平日高高在上的形象,挨层挨层当着员工的面咒爹骂娘,撒泼姿态十分难看。

人大概都是不痛在自己身上不长记性的奇怪生物,若有几年前的南岑旁支米虫还盘踞在公司的话,一定对今日的场面见怪不怪。

真要对比起来,今日岑森下手还稍显温柔。毕竟上一次,他是直接让保镖将人扔出了集团大楼。

最后一位来总裁办的是黄鹏。

黄鹏这名字乍一看比较圆润粗犷,但他本尊却身形清瘦,眉目温和,穿着打扮也很有格调。

近耳顺之年的人了,保养得还像是四十出头正当盛年的美大叔,与风度翩翩、儒雅斯文这样的赞美十分合衬。

“黄叔,坐。”

岑森温和有礼地请他入座,黄鹏却很难摆出往日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姿态。他站得笔直,声音里也有压不住的冷硬:“不敢,我和岑总怕是攀不上这门叔侄交情。”

“黄叔这是哪里话。”岑森微微后仰靠上椅背,声音仍是温和,“黄叔是为君逸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功臣,小时候父亲训我,您还挡在前面维护。于公于私,这声黄叔,您都担得起。”

黄鹏听到这话,目光略移,双手背在身后,淡漠道:“你要真当我是叔,今天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局面。”

岑森这番大动作,剪的都是他的羽翼。

两人心知肚明,倒也确实无甚必要多打机锋。

岑森神色平淡地打开手边的一份文件,与取下笔帽的钢笔,一起往前推了推,道:“您知道的,今天的局面不是偶然。况且,退休是好事,我记得黄叔的园子打理得很好,有更多时间的话,想必能打理得更好。”

他今天只穿了一件量身修裁的深色衬衫,抬手整理衣襟时,隐约可见他腕上的银色方形袖扣,和这办公室里新添的黑白灰金属元素一样,衬得他整个人都冷冰冰的。

黄鹏听到后半句,目光霎变,锐利如鹰隼,说话的气势似乎也回来了些,一字一句往外蹦:“你还真想让我也一起走?”

岑森不避不让,只另往前推了一份文件:“黄叔可以先看看这个。”

黄鹏锐目略扫,隐有不好的预感。

僵持片刻,他还是往前迈步,拿起那份文件翻阅。越看,黄鹏的脸色越是绷不住。

岑森垂着眸,不疾不徐道:“私自挪用公款,出卖商业机密。黄叔,您不会不知道,这些事情追究起来,是个什么后果。”

“你怎么会……”

黄鹏忍了又忍,可说话的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动。一时之间他根本想不通,这些极为隐秘、连他的得力亲信都不知道的事情怎么会被岑森查出来,而且证据还这般详实。

岑森没回答,指骨在文件边缘轻敲:“黄叔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黄鹏的眼睛略往外瞪着,一眨不眨,站在那儿好半天都没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刹那间五感尽失的他才慢慢恢复知觉。

他是聪明人,看清局势也不过分秒。这会儿他直直地看着岑森,同时也缓慢地拿起了钢笔。只不过他不肯弯腰,在文件末尾落下签名的时候看都没看。

岑森没有避让他的视线,待周佳恒确认完签名,他清淡地道:“多谢黄叔配合。黄叔放心,我会尽全力保证您最优质的退休生活。”

黄鹏额头隐约暴起青筋,嘴角不甚明显地抽动了两下。他什么也没再说,只向后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办公室。